三清茶,思乡茶

---

　　当你的生活变成“不可一日无茶”时，意味着你已经变老了。

　　譬如在这个漫长的冬季，每天中午一个小时的瑜伽后，手捧紫砂壶，让一缕茶的清香、甘甜和温热慢慢萦绕在舌尖和舌根之间，一直到整个鼻腔，肠胃，就像人体的清道夫，又像一味安神药，慢慢地守护着你脆弱而疲惫的心灵。

　　整个下午，就这样，一个人，一壶茶，什么也不思，什么也不想，渴了就饮，累了就歇。让世间浮云渐渐散去，心，安适下来，然后，可以从容做你想做的事，该做的事。心没有任何一丝挣扎，没有晃动，没有左右摇摆，时间，仿佛流淌在几十年前……

　　那时候，你一无所有，光溜溜在山间奔跑，十几岁，你还缺乏在这世间生存的技能。但是茶，茶叶，却是你最不陌生的植物，绿黑的叶，低矮的蓬，躺在上面，灰白的细杆发出喀吱喀吱的声音，仿佛细嫩的肋骨被折断，发出低低的呻吟。你低头寻找老叶丛中那一朵朵洁白的小花，摘下来，取下花蒂，吮吸出一股甜甜的汁水……一眼望去，那是多么一望无际的茶园，暮色四合，炊烟四起，茶园上空飘浮着一层淡淡的雾霭，旁边是哗哗流淌的小溪，空气是那么甘甜而清冽——多少年后，故乡，就这样被定格成一幅普通的画面，孤独的，灰扑扑的，渺小的，无助的。

　　故乡一无所有，除了茶叶。母亲挎上茶篮，带上斗笠，身着塑料雨披，于清明前后去采茶，那湿漉漉的茶叶和额前尚还年轻的刘海从我眼前掠过；晴朗的日子，母亲起早去云门寺采茶，她把午饭缠在腰间，是一盒白饭外加霉干菜烧肉；有一种鸟，我后来知道叫“子规”，它的叫声是这样的“姊姊——贵州！娘家——诸暨！”；草莓遍地的日子；晚上家家户户炒制茶叶的清香，以及那滚烫的锅，女人们把掌心贴在锅上——这就是我关于茶叶、雨水以及清明的印象。

　　故乡的茶叶没有名字，形态亦简陋如同母亲枯瘦的手指，包装则更不为讲究，取一绿色的塑料雪碧瓶罐装，塞在冰箱的某个角落。饭后，酒后，烟后，泡一杯俨俨的、热气腾腾的新茶，照例是待客或自我慰劳的必备，碰到稀客，主妇总不忘谦虚两句：今年的茶叶没做好，炒焦了，有味……就像评论自家做的腌菜，笋干。这时候再来看看山里女人的手，一只只红肿，粗糙，骨节粗大，你能想象她们是怎么在水里泡的，在火里烫的，又是这样用指甲把成千上万的嫩芽儿掐下树来，赶进锅里，那些鲜嫩的汁水流淌在手指的每一条细缝里。

　　那时候还不懂品茶，却足够熟稔茶的来世今生；还不懂化妆，一张素颜却如同山茶花般皎洁明艳；亦不懂得何谓世外桃源，鸡栖于埘，羊牛下来，然后让青山那重重的黑影把家里的木楼盖住……

　　多少年后，你离开故乡，读了不少书，去了不少地方，却依然为生计在操劳；你寄居城市，买下昂贵的花园房产，却再没有了躺在故乡茶树蓬中看天空数星星的欢愉；你到世界各地遍尝人间美味，收集异地名茶，却再也收藏不到故乡粗茶淡饭的清香。

　　直到有一天，他们告诉你，故乡的茶也有了足够傲人的名字——“三清茶”。对于这个令你略感陌生的名字，你一度无法把它与你熟悉的故乡联系起来。老家来人，送你两罐装在精致楠木盒里的“三清茶”，说这个茶叶近几年在茶博会屡获“名茶新秀”，因其“清香，清醇，清澈”而命名为“三清茶”，又因系高山云雾茶而被视为茶中珍品，身价直逼极品龙井。你不明白何以几年不见，村姑变名媛，但也耐不住好奇心打开层层包装，一窥那经过精挑细选的一芽一叶尊荣，然后端来八十度的开水，任那干瘦的茶叶在玻璃杯里复活，闻其香，观其色……你不是品茶专家，自然品不出茶叶与茶叶之间的细微差别，在你眼中，所有做工精致，芽小叶嫩，价格昂贵的茶叶都是淡而无味的，你只是从那仿佛空谷幽兰一般的淡淡清香中努力寻找着故乡的气味，一张张遥远而亲切的脸渐渐地浮现在水中，浮现在争相直立的诉说中，你也一再审视那一粒粒如泣如诉的小芽，希望努力认出她是出自哪株根系，哪片茶园，仿佛你理所当然地跟她有着亲戚关系……

　　最后你终于松了口气，经过一番认祖归宗，你确信她是家乡的茶叶，因为听说龙井的茶叶没这么瘦，也没这么香，这个道理有点类似于野生跟种植之间的关系，而茶的祖师爷陆羽曾经说过：野者上，园者次。

　　所有那些跟乡情有关的情愫，似乎终于可以借着“三清茶”的名义来打包，来收藏了。你想你会渐渐适应这个名字，甚至让它替代老家那些逐渐消失的乡村的名字。

　　感谢那些创立了品牌的人，他们让更多留在故乡的母亲、哥哥、嫂嫂老有所依；让那些原本普通的茶树身价倍增；让青山更青，绿水长绿；让思乡的游子可以借着一枚小小的茶叶故园神游。

　　你的生活依然离不开茶叶，但你大多数时候喝的都不是“三清茶”，而是超市买的铁观音，因为绿茶喝多了伤胃，思乡的茶，喝多了伤“心”。

　　■丁晓梅